●乔卞云 修女

       “若将人类文明比作一个人的成长史，那么他必将经历他的所有阶段，天真，无邪，欢乐，自然也会有他躁动、好奇、不安分的青春期，像初春的溪流挣脱冰封，像雏鸟第一次扑向无垠的天空。

       一.乐园牧歌：青春纪事

       自我的妻子出现以后，乐园里的日子便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慵懒。那时的乐园，是造物主随手挥洒的诗篇：晨起时，百合花捧出晶莹的露珠供我们漱口，清冽如初雪消融；枝头的果实低垂，仿佛在风中轻轻招手，邀请我们品尝甜蜜的馈赠。四野的花海永不凋零，每一片花瓣都浸染着晨光的温柔，每一缕芬芳都藏着天籁的低语。

       我们像两缕无忧的风，时而追逐羚羊的跳跃，时而与彩蝶嬉戏，让它们的翅膀掠过指尖，洒落细碎的金粉。午后，我们跃入澄澈的溪流，让流水梳过发丝，像天使轻柔的抚触。倦了，便躺在绵软的草地上，任由阳光穿过枝条在面颊上跳跃，化作细碎的金色星子。偶尔心血来潮，便跃上野马的脊背，任它载着我们狂奔，鬃毛飞扬如燃烧的火焰，蹄声踏碎寂静，在乐园里谱出一曲无拘无束的狂想。

       那时的风是甜的，云是懒的，连时间都仿佛在蜂蜜里浸泡过，流淌得格外缓慢。我们以为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——可是，逐渐的，我发觉太阳的轨迹变得熟悉到乏味，月亮的阴晴圆缺不再令人惊奇。总之，太阳还是那个太阳，月亮还是那个月亮，星星也还是那些星星，乐园再大，终究是一方有边界的天地，而我们的心，却开始向往边界之外的未知。

       二.禁果的悸动

       这是我生命里遇见的第四种悸动，最初是独对群星时的苍茫寂寥，继而梦幻中那份莫名的痛感，而后是因她的出现，万物忽然镀上金边的惊喜。而此刻，这新的躁动在血脉里奔涌，像蛰伏的火山，像暗潮汹涌的海。天主栽种在乐园中央的那棵知善恶树，即便天主禁止我们吃，起初在我们眼里也不过是园中万千嘉木中的一株。但此时天父的诫命就像是穿过整个乐园的回音，随着每阵风、每滴露、每片飘落的花瓣，不断叩击着我们的耳膜：“不可吃……不可吃……”如此的奇妙啊，越是禁止的，越在眼底灼烧出渴望的印记；越是隐秘的，越在心头缠绕成难解的结。我们开始用全新的目光丈量那棵树：它的果实是否比晚霞更艳？它的芬芳可会胜过初熟的葡萄？或许……或许那禁令本身，就是另一重更深的邀请？

       三.蛇的“邀请”

      看哪，天主的智慧即将掀开它神秘的面纱，多么精妙的编排！多么深邃的布局！巧妙地为此刻铺垫！那条蛇的出场，恍若先知执笔时突然绽放的灵光。人们常以暗笔墨之，当它用掺了蜜糖的腔调说“听说天主不让你们吃任何树上的果子”时，这恰到好处的诘问，像火星落入干渴的草原，促动着我们体内躁动的因子开始雀跃，那些被禁令滋养的好奇，那些因约束而愈发蓬勃的渴望，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难道这条狡黠的蛇，原来是天主宏大乐章里一个精心设计的音符？

       它没有鲁莽地劝诱“吃吧”，而是以柔婉的疑问引出禁不住的回应：“莫非天主禁止你们吃园中所有果实？”这修辞的技艺！我那心直口快的爱妻啊，立刻如诗人遇见谬误般急切修正：“园中百果皆可尝，唯有此树——此树之果不可食，不可触，违者必死。”她急切辩驳，却在诫命上添了天父未曾言说的花边。

       狡猾的蛇信捕捉到这微妙的破绽，立刻奏响蛊惑的七弦琴：“死亡？那不过是天父温柔的恐吓。你们将睁开认知之眼，如神明般明辨光暗。这果实不是毒药，而是智慧的圣杯啊！”我的爱妻已然……她的目光已被那棵树上的果实吸引定驻。而我，望着那缀满阳光的禁果，也塌陷了……我们的视觉为之眩惑，理智为之倾倒，欲望为之歌唱。（参阅创3：6）

       后来我才懂得，爱妻那时与蛇的对应，有似纳匝肋少女面对加俾厄尔时的惊惶。同样的一声“这事怎能成就？”却迎来截然不同的命运分野，没有圣神如鸽子般降临，没有“至高者的荫庇”的应许，只有蛇信嘶嘶编织的迷雾，将我们推往认知的悬崖。她的手终于落于那果实上。此刻，整个乐园屏住了呼吸，连晨露都凝固在花瓣边缘。当她咬开那果实的刹那，乐园的琴弦突然走音——夜莺的咏叹转为低啼；玫瑰的芬芳混入陌生气息……而我接过这禁忌之果时，大地深处传来远古的叹息，像是所有世纪的悲伤，都凝结在这一声震颤里。当果核滑落我喉咙的瞬间，我的悔恨感顿生，此刻喉咙的痛感也随即传来，一切也都晚了……

       四.遮羞衣的诞生

       各种认知上与情感上的不适笼罩着我们，而在行动上的第一反应竟是慌乱地寻找无花果的叶子，笨拙的手指将羞耻缝成褶皱。叶片的锯齿边缘，划出文明最初的伤痕。绯红从耳垂蔓延至锁骨，比晚霞更艳的，是罪恶初次晕染的印记。当乐园的微风轻佻地掀起叶裙，我们便以滑稽的动作逃窜至深林处，像两片被秋风追逐的枯叶。惊飞的白鸽在空中书写，用羽翼拼出“原罪”的古老字符。树叶沙沙作响，预告着未来年岁里我们不再拥有了纯真，人性的张力将伴随着我们生命的每一时刻。

       深林丛中如此燥热。她的喘息灼烧我的颈侧，曾经清甜的空气里，如今漂浮着陌生的焦灼。“都怪你！”我的怨怼，撞上她带着哭腔的反诘：“我原想与你同登神性之阶……”而那条始作俑者，正盘踞在知识树的枝桠间，吐着信子欣赏杰作——它鳞片闪烁的冷光里，映照出我们互相指责时，扭曲如藤蔓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 此刻终于明了：我们吞下的不是智慧，而是突然洞见的生命困境——无聊是它的前奏，羞耻是它的副歌，而永恒的焦虑，将成为贯穿终章的背景音。

       热风卷过时，我们却同时打了个寒颤。在彼此泪水中，第一次尝到悔恨的咸涩。无言的哭泣里，远远的听到了一声“亚当，你在哪里？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