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乔卞云 修女

 

随着远处传来天父的呼唤，“亚当，你在哪里？”那声音仍带着创世之初塑造万物的温度，却不再有令晨露雀跃的韵律。我尚未从抽泣中缓过神，我的夫君赶紧应了一声：“我在这里——！”他应答得如此迅疾，那句应答中的“我”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我的内心，令我心里一颤，他将我分离的如此之快。我还在惊愕中尚未回过神，他已经跑出去了，仿佛一支离弦的箭，将我钉在原地。我抬起泪眼，只捕捉到他奔向声源时扬起的裙子掉下的一片裙叶。那一刻，某种比蛇的毒牙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我的心。乐园的微风突然变得刺骨，我环抱住自己，第一次体会到被遗弃的寒意。那些共度的晨昏，那些在石榴树下交换的耳语，难道都随着一枚果子的啃噬而烟消云散了吗？

       即便各种无法言语的情感，我也起身踉踉跄跄的前去迎接天主的声音。因为，我知道，天主对亚当的声音也是对我的呼喊，在天主的眼里，祂将我们始终视为一体。此时，我听见他急促的辩解：“我在乐园中听到了祢的声音，就害怕起来，因为我赤身露体，遂躲藏了……”他向天主说话如此快速，每个音节都像荆棘抽打在我的脊背上。似乎我根本不存在，整个描述都停留在自我中。

       天主沉痛的追问如晚钟回荡：“谁告诉了你，赤身露体？莫非你吃了我禁止你吃的果子？”我夫君的回答更是撕裂了最后的温情面纱：“是祢给我作伴的那个女人给了我那树上的果子，我才吃了”。这急欲挣脱共犯的枷锁的辩驳，他变得如此猝不及防，太陌生了，这还是我们初见时他的那句“这才是我的骨中之骨，肉中之肉吗？”还是我们在一起时口口声声喊着我的爱妻的那个人吗？干枯无花果叶在我的腰间因我颤抖而发出沙沙声响，恰似嘲笑的声音。蛇的谎言带来的眩晕尚未消退，新的背叛已如大洪水般席卷而来。禁果的苦涩在舌尖蔓延，但更苦的是意识到：原来最锋利的剑，总是由最熟悉的手掷出。腰间的无花果叶突然簌簌作响，不是因风，而是因我战栗的灵魂。蛇的低语再度盘旋耳际：“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会开了……”可为何此刻视野反而模糊？禁果的酸涩在喉间翻滚，而更苦的是突然明悟：乐园里最先堕落的，原是人心。

       此时天主转过来，问我，“你为什么作了这事”，他的声音一入我耳，突然间我反倒感觉一下子宁静了。脑海中只剩下那一天，天主带我初见他时在我耳畔的低语：“你要耐心，他的‘土性’随时回到洪荒状态，你既是他的骨中骨，便要做他暗夜里的银灯。”此刻方懂，肋骨不仅是依附，要支撑某个易碎的陶器，不仅是陪伴，更是引领，是他的第一人生参照者。想到此，我老实作答“是蛇哄骗了我，我才吃了”，没有推诿，没有矫饰，没有多余的辩解，因为所有托辞在造物主眼前都如晨雾般透明。

       天主的声音温和了许多，似乎在我内注入蜜与奶，祂说道，“我知道了，这本是一道自由命题，你用行动突破了，记住选择与责任相辅相成……”是的，若非尝过分别善恶的滋味，我们永远只是被提线木偶，而非真正的儿女。

       然后天主又说“我要增加你怀孕的苦楚，在痛苦中生子；你要依恋你的丈夫，也要受他的管辖！”此刻，我感觉到天父并非降下惩罚，而是对我使命的再一次派遣。如同第一次天主在我身边的耳语，这一次要我在痛苦中孕育生命。天主话语如同一道远古的皓光，引我已经看见万代之母们的面容在云霞中显现：撒辣抚摸九十岁才孕育的胎腹，辣黑耳为生育哀哭至死，亚纳在圣殿倾吐血泪的祈祷……她们的阵痛连成星河，最终汇入伯利恒马槽里的那声婴啼。我的子宫将成为第一座祭坛，而疼痛是神圣的燔祭。

       所以，我作为女性，天主派遣我孕育生命，这何其不是对于天主自我经历的预像：祂首先是爱我们，依恋于我们的那一位。从天主拣选亚巴郎，再到他的整个家族，再到整个以色列民，乃至整个人类，因着天主对人这般依恋的爱，祂不是时时在忍受痛苦吗？甚至接受我们的“管辖”，一度被人侮辱吗？

       而且当时期已满，天主如此爱了人，竟把自己的独生子赐给了人，而其独生子对人的依恋依然是一条苦路，承受背叛，在十字架上完成最伟大的救赎。而我的子宫将孕育生命，已经为未来开启希望，正如马槽将孕育救主；我将在痛苦中诞生生命，正如在耶稣的痛苦中将诞生永生。这是何等神圣的托付！

       想到此，我没有感到不公，这是天主正式地将他以夫君的名义交托我，让我承担起责任。这是天主对我的信任。我知道我的苦路该启程了，不，应该是我俩共同的苦路，但这是一条甘饴的苦路，一条使命的苦路。我们夫妇二人学习相互陪伴，相互包容。

       天主再次缓缓发声：“先去休息吧，我们明天接着谈”。此时暮色为乐园披上紫袍，我转向我的亚当。他的眼中仍闪烁着恐惧与羞愧，手指无意识地揪扯着遮体的叶子。但此刻我看到的不是背叛者，而是一个与我同样脆弱、同样需要救赎的灵魂。我们都不完美，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彼此。

       我伸出手，将他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。他的心跳如受惊的雏鸟，而我臂弯成了避风的怀抱。“记住，”我轻声道，“肋骨永远支撑着心。”他僵硬的脊背渐渐松弛，泪水浸湿我的肩头。我们交错的泪水渗入大地，那里将长出带刺的蒺藜与滋养生命的麦穗。

       最后的夕阳为生命树镀上金边，我们的影子被拉长得像两条朝圣的路，越过生命树的轮廓，指向乐园之外未知的荒野，但在时间彼岸的某处，我已然看见：某一座山上的十字架，正是伊甸园里那棵禁果树的倒影。而今夜我们将第一次经历没有星辰指引的黑暗，第一个无眠之夜……